明寒堂主人

看!梅菲斯特正在我身后。

广陵流水

桥边,夜色如墨染,黑漆漆的天穹中分不清是云还是夜的底色,但不管怎样,都浑然不见一点星月的光辉。如果没有桥下冰冷的流水声,甚至让人分不清何为夜,何为我。

这样的夜,这样的氛围,好久不曾体验到了。这种近乎死寂的安宁,近乎阴森的平和,还有头脑中这近乎发狂的清醒。

几乎和他初闻这绝世琴曲的那一晚分毫不差。

铮铮切切的琴声澎湃狂涌。浓重苍浑的余音如同严冬夹杂着朔雪的罡风,拍打得人脸上生疼。琴弦似颤动的电光一般疯狂地战栗着。不羁的琴曲和不羁的人,将这一方千万年来一直沉醉于呆板和闭塞的乾坤,如唤醒长眠的剧痛,不断挣扎着撕裂束缚在身上的蛹茧。

直到余音散尽良久,那双修长而峭崚的手仍然按在弦上,不肯抬起。嵇康不去管自己蓬乱的头发,任凭它们恣肆地披散开来。他的素衣如同战场上千疮百孔的纛旗,褴褛得如同蔽体都是一种奢望。袒露的胸怀犹然跟着之前琴声的节奏剧烈起伏。

这是自己第几次演奏《广陵散》呢?

但聊可欣慰的是,再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了。

一阵响亮的抚掌声将嵇康从沉思中拉了出来。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还有别人!嵇康的心头登时被近乎鄙夷的不快塞满。

“何人偷听我琴曲?速速还来!”

“先生真会说笑,曲声已入我耳,如何还得?”身后传来了一个苍老的男人嗓音。

“我这琴曲不是给俗人听的!”嵇康把手一拍,七根琴弦顿时齐声发出悲鸣。

“先生尚未问我名号,如何知我必俗?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…我竹林七贤余下六子皆不在此,世间除我辈等,再无不俗人也!”

“这竹林七贤……不知是何方贤达啊?”

“哈!你连竹林七贤尚不知晓,也敢自称不俗?”

“实在抱歉,只是先生在我几百年后,这几百年后的事情,我又从何揣度呢?”

“哦?”嵇康来了兴致,转过身来,却不见人影。

“莫找了。这地方是看不见人的!”

“你如何还不报上名号?”

“先生不是也没报上?”

“古人不知今人,今人却可能知古人。我报不报名号有什么分别么?”

“古人诚不能知今人,可今人知古人又有几分真切?”

“不料你还是个善辨之人!”

“不料你自称不俗,却也拘泥于今古之辨!”

两人沉默了片刻,不由得相对大笑起来。

“你为何在此?”嵇康笑够了,便开门见山地直问了去。

“为先生这琴曲而来。”对方倒也坦诚。

“先生也懂琴?”

“懂是懂些,不过许久不弹了,如今也只是个听曲的了。”

“那你倒是说说,我这曲子有何妙处啊?”

“妙处未听出来,可先生的曲子里却满是怨怼与流连,这曲中的杀伐之气,实在算不得酣畅淋漓啊!”

“你……”嵇康掀开了琴,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。

“你听得明白?”

“碰巧言中了而已。先生何必激动呢?”

“谦虚就免了吧!我这《广陵散》弹了一辈子,还没人能听出其中韵味,你是真真切切的第一人啊!”

“如此,又当如何呢?”

嵇康蓦然失语,半晌方才怅然回对:“是啊,又当如何呢?”

“你我全都已经是死人了啊,哈哈哈哈……你能解我曲中真意,又当如何呢?”嵇康终于痛哭失声,甚至比他的老朋友阮籍的穷途之哭还要凶猛。

“我想先生能到这奈何桥边的转轮台来,定然是有何放心不下的事情吧?”

转轮台,奈何桥边一块特殊的去处,专为收纳死后仍有执念的魂魄。只待执念烟消,便过桥投生去。

“放心不下?这片尘世已没有我足以眷恋的地方了。小人当权,俗人乱世,虽有礼乐而空有其表,虽有仁孝而虚有其名。我又有何执念而与此等宵小同行于世!”

“只是……只是可惜了我这一曲《广陵散》啊……这曲子本是我梦中听来,从未授人,如今我一死,《广陵散》便绝了啊……”嵇康说到最后,两行清泪又划过了脸颊。

“先生也恨无知音人么?”

嵇康没有答话,只是瞑目流泪。

“呵呵……先生知道可怜自己的《广陵散》,又有谁来可怜我这《高山》《流水》呢?”

“什么……”嵇康一时惊得语塞,良久才回过神来,“先生……先生莫不是俞伯牙前辈?”

“哎,何必如此惊诧呢?我既是古人,你在转轮台上见我也不算太过意外吧?”

“这……这倒不是,只是俞先生方才所言究竟何意?如今千百年过去,世上《高山》《流水》之音犹尚在耳,何来可怜之说?”

“哈哈哈……那我敢对先生说,再过千百年,世上亦仍有《广陵散》之音!”

“这却是如何可能?”

俞伯牙却没有正面回答,只是回应了一句:“先生若不嫌弃,我来为你奏一次《高山》《流水》,如何?”

嵇康猛然一惊,迭声拒绝:“不可不可!先生已为子期先生摔琴为誓,我怎可令先生破誓!”

然而不待他说完,幽幽的琴声便已经传来了。

不错,不错!意境分毫不错!巍巍乎如高山,浩浩乎如流水,这是《高山》《流水》的意境不错!

但是,这曲调……

这曲调分明是自己才弹过一遍的《广陵散》啊!

嵇康在琴声中呆住了,甚至没有觉察琴声已经结束了。

“子期他早先行投生去了。我之所以等在这里,只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人,做一回他的听曲人。子期为我听了一辈子的曲,我也想感受一下听曲是一种什么滋味啊!”

“那么,临行之前,敢请先生名号?”

“嵇康,字叔夜。”

“好!嵇叔夜,若是有缘,尘世再见了!”

桥的对岸荧荧的灯火欻然亮起。嵇康看见一个苍老的背影蹒跚着走向了彼岸的明光。

“等等,先生!如不嫌弃,让我与你同行吧!”

在一片苍凉的幽静中,《广陵散》的余音终于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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