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寒堂主人

看!梅菲斯特正在我身后。

长安道(收录于古风短篇小说集《玲珑》)

(一)

“这玉佩,最多十两,多了不当!”

攥着手里凉丝丝的十两碎银子,小郎中垂丧着脑袋,从当铺里走了出来。虽然早已料到会走到这一步,也已经做好了觉悟,但是真正到了当掉的时候,面对着师父留下来的最后一件东西,心里仍旧是五味杂陈。

人都说长安摘花成金,掬水成玉,然而那些都是骗人的。只有长安米贵才是真的。

十两银子,柴米油盐的支出,五花八门的赋税,再加上走街串巷需要和公差衙役打交道时的各种通融,谁知道能顶多长时间呢?

这年头,有钱人都去请名医,穷人又抓不起药,大多数听天由命。像自己这种走方郎中,不好吃饭啊!

小郎中停下了缓慢的步子,看了看天色。还好,总算是在黄昏时候回到自己居住的街口了。

斜刺里酒坊的“醉海棠”又在飘香了,第五次飘香了。

这已经是自己在长安的第五个年头了啊。

五年了,长安的悲欢离合都已经见识遍了吧?是啊,那些官长老爷们,下至刺史,上至三公,衣服从绿到紫,自己都起码有过一瞥。至于那些废相啦,谪官啦,更是数不胜数——尤其是这些人一般都喜欢在离京前喝上一碗“醉海棠”,如果他们有幸赶上了这个时节的话。

而小人物的生老病死更不用说了。何况自己一个郎中,见得最多的就是生离死别。

老皇上死了,好几个宰相也死了,巫医乐师百工之人,光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死掉的,就不计其数了。

最后,自己的师父也死了。死于伤寒,这种最普通的病。这也不奇怪,毕竟那段时间里,他们连抓药的钱都没有了。小郎中也想出去亲手采药来着,可是还没等他走,师父就先了一步。

亏得师父和自己都是郎中,这种结局真是困窘啊!

小郎中又摸了摸自己怀中最后的这十两希望,看着环堵萧然的居所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
(二)

“哟,这不是边上的小郎中吗?今晚怎么如此赏光啊,还是头一次见你来坐呢!”酒家一脸惊奇地朝着他的老邻居打着哈哈。

“酒伯您说笑了!”小郎中在靠近门边的席案上坐下,一如既往地寒暄着,“这么晚来,不会耽误您休息吧?”

“不会不会!你好不容易进来坐坐,我还能赶你走啊?”

“酒伯今天的‘醉海棠’卖得如何啊?”

“不瞒小友,今年的‘醉海棠’只剩最后一坛咯!”一提到这名震长安的好酒,酒伯不由得眉飞色舞了起来。

小郎中轻叹了一声,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。

“酒伯,这最后一坛,就让我也尝尝鲜吧!”

“哎?这可是真奇了。”酒伯将小郎中上下打量了一番,“你不是一直说你不会喝酒吗?”

“算我馋了,还不行?”小郎中九分爽朗地笑了。

“那你可小心,‘醉海棠’入口虽然绵软,可后劲冲着呢!你要是头一遭喝酒,小心烂醉如泥啊!”酒伯说话间,已经把这最后一坛酒抬过来了。

“哈哈,酒伯放心便是。说来,这一坛酒多少钱啊?”

“不多不少,十两银子。”

“是吗……”小郎中苦笑了一声,“不愧是一等一的名酒啊……”

“好,我要了!”

(三)

“呵呵,小子,量还不错嘛!头一遭喝酒,见了底还不倒!”酒伯的双颊已经酡红。

“别说我啦!倒是你,酒伯,酿了半辈子酒,怎么两碗下去就显醉呢?”小郎中的眼中也已经泛起了迷离的醉意。

“哈哈,是啊。”酒伯摇晃着从垆边拿出了一个空葫芦,“我酿了半辈子酒,其实却最不会喝酒。”

小郎中的笑容蘧然一僵,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师父。还有亲眼看着师父病逝的自己。

然而酒伯却没看见小郎中微妙的表情变化,犹自问着:“最后这些真的要带走?不喝了?”

“怎么会不喝,早晚还是要喝的嘛……”

“以后当我想起长安的时候,再喝吧……”他在心里轻声地对自己说,似乎连心声也生怕别人听见。

(四)

长安的城门早早就开了,在这个季节,往往开门的时候天还没亮。小郎中本可以更早些出城的,然而他却在街口一直等到了晨光微茫的时分。

他要走,却不知道向哪里走。直到渐亮的东天开始灼烧起了苍白的红色,他想,就迎着太阳走吧,终归是条可以看到光的路。

他当然问过自己,不过他终于还是不想回乡,就像他永远不会再回长安一样。

说起来,眼看要走了,师父的坟还没最后去扫一次呢。不过,不去也罢了,真要是站在坟前,该怎么向师父交待玉佩的事情呢?

如今自己的身上,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十枚铜钱了。他真想把自己的银针、砭石、艾灸这些东西也都一并当了去,反正自己能活着走到什么地方都不一定呢。但是他到底没能狠下心来。

只有这些吃饭的家伙,外加一葫芦“醉海棠”,行囊真是轻便。他甚至有些喜欢这种轻便的感觉了。毕竟有多少人想轻装简行地走一遭,到头来却都是被自己的行囊活活压死的。

小郎中打开了葫芦,最后看着自己心中这一汪清亮的长安。而后,盖上盖子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(五)

“小兄弟,你喝酒?”一个沉涩的声音把小郎中从梦中惊醒。抬头一看,小郎中着实吓了一跳。那是个蓬头垢面的老人,眼睛如同两滩陈腐的死水;衣衫褴褛,沾满泥土,甚至连本来的颜色也看不出来,离着老远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。

“你……你是什么人!走开!”小郎中忙不迭地后退,靠在了破庙的香案边上,应该是准备随时绰起香炉给他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来一下。

“我……我喝酒啊!你不喝?”那人只是“嘿嘿”地傻笑着。小郎中这才看出来,这是个疯子。

“哈……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小郎中发狂一般地笑起来了。老天真是抬举自己,在这种时候还把病人送上门来。只是,谁给自己诊费啊!

“你……哭了?喝多了?”面对着流泪狂笑的小郎中,疯子反而不笑了。

“我说,疯子兄,”小郎中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了,“看在咱们有缘的份儿上,要不要我给你看看病啊?”

“我不吃饼,我喝酒!”疯子伸手就要去拿小郎中的酒葫芦,被小郎中轻松地闪过去了。

“我能治好的。你这是失心疯!”小郎中明知道他听不懂,却还试着和他解释着。哈,连小郎中自己都觉得可笑。没钱没药的,居然和一个疯子谈起生意来了,哈哈!

“没风,不冷!喝酒,暖暖身子!嘿嘿……”疯子说完就又要扑上来,这回小郎中直接喝了一声,却被想到,疯子竟然呆立在当地,停住了。

紧接着,更让小郎中吃惊的事情发生了。疯子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像个孩子一样撕心裂肺得哭了起来:“是我,是我画的啊!老爷,你听我说,这幅《玲珑玉山图》,真的是我画的啊!”

小郎中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,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。

“你……你是画师?”

“嗯,画师,画师!西南皇城根的脚下有棵三百年的老青松,只有用一半的井水加一半的雨水,才酿得出‘醉海棠’的春曲哩!”

小郎中知道,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故事也是白扯。但是闲着也是无聊,正好陪他打发时间——反正自己不理他,他也得闹起来没完。

“堂下那画师听了!你说《玲珑玉山图》是你画的?”

“千真万确,千真万确啊!”

“那如今画在何处?”小郎中心想,能在疯子面前过一把官瘾,这辈子也知足了。

“老爷,我带你去,我带你去!”说完,疯子用满是泥渍的手,一把抓住了小郎中的袖子,就要往后面走。这倒着实出乎小郎中的意料了。

“啊!这是……”没想到城隍老爷的塑像后面,竟赫然放着一个雕刻精致,装潢绝妙的紫檀画箧。虽然上面已经积下了厚厚的一层灰尘,然而谁也都能看出来,这不是个寻常的东西。

“老爷,请过目!”小郎中满眼惊愕地看着疯子,缓缓地打开了画箧,取出了安静地躺在里面的一张画。

“刷拉”的一声,画轴展开了。画上的内容却让小郎中大失所望。

什么《玲珑玉山图》,不过是画的正中央画了块石头!有趣的倒是画边的落款,没有姓名,没有印识,也没有明确的纪年和日期,只有枯笔抹成的一行略显苍凉的字迹:玲珑玉山图,长安道上十五年。

小郎中看着,看着,眼泪不知什么时候,就自己偷偷跑下来了。

(六)

小郎中不知道,自己为什么答应疯子,用这幅画换了“醉海棠”。

小郎中也不知道,这个疯子是何许人也,为何落到如此境地。以及此后他没有画的日子,那个已然迷乱的心魂还能有什么寄托。

小郎中更不知道,这幅画究竟想表达什么。他甚至在一闪念中,想知道自己有生之年,是否还能回来为疯子治好病,然后亲口问一问他。

小郎中的脑海中,只有临别时疯子的那句话:“什么时候想了,就看看。”

小郎中终于泣不成声了。他只知道,他永远也走不出长安了。

因为无论他身在何处,画中的他都会把那里叫做长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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